海剑
京西女劳教学校的档案库里有一份存档材料,包括三个部分: ①李娅,女,15岁,劳教期96.9.18—12.18 入校前劣迹:吸毒 在校评语:表现良好 ②李娅,女,16岁,劳教期97.3.25—6.25 入校前劣迹: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在校评语:热爱集体 团结同学 ③李娅,女,16岁,劳教期97.8.20—11.20 入校前劣迹:与街上流氓来往 在校评语:重视集体荣誉 而在校长办公室的“现有学员登记卡”上有: 李娅,女,17岁,入校时间:98.9.18,入校前劣迹:与街头流氓来往。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采访了被管教称为“有病”的这个女孩。 李娅属于那种典型的城市少女。有着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和富于城市气息的气质,但是表情很抑郁。在再三说明了采访目的之后,她慢慢地说出了经历……
还是先从我的家庭谈起吧。
我爸爸是一位研究所里的高级工程师,母亲在一家公司企业经管部门任职,这种“知识与经济”联姻的一个家庭。我自幼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兼容了举止文静与大手大脚乱花钱看似不协调的两个方面。对于我身上的毛病,尤其是乱花钱的毛病,父母一再耐心地指正劝导,我也往往欣然接受,虽然改正只是一时间。我的家“要么是和风细雨,要么是风和日丽”,邻居一位退休的语文教员这么形容。的确,在家中我能够理解的只有和蔼,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威严与命令。我很聪明,在学校里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直为同学们所羡慕或嫉妒,更是班主任郝老师眼中的“红人儿”。郝老师三天两头到我家家访,事实上,这是顺便的事,郝老师正是那位语文老教员的儿子。有时候他还会和我一起去上学。我没有什么知心的伙伴。我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名高中学生,因为这一带居住的几乎都是退休老人,他们的子女早都参加工作了。
除了学习之外,我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但我有两个愿望:一是父母带我到风景区去游览。也许是父母工作太忙,至今爸爸妈妈的这种义务只履行过两次。我最喜欢电视上的“请您欣赏”和“神州风采”,看着秀丽多姿的三峡风光、奔腾咆哮的黄河壶口、变幻莫测的黄山云海,我常常会想:要是我常年生活在这里多好呀!第二个愿望是学校里、班里举行什么集体活动,比如篝火晚会、文艺晚会之类,那样我或许可以通过一些途径使大家重新认识自己,再交几个好朋友。然而太让人沮丧了,郝老师说,为了抓成绩,学校里把每届高一例行的军训都取消了。
这样的生活真无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所寄托的生活的确很难受,但是日子毕竟还是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一个仲夏到来了。像往年一样,我到距家两公里处一所大学里去游泳,游泳是我唯一比较喜欢的运动,也是我唯一擅长的一项运动。当我披了浴巾坐在泳池边上休息时,我突然感到有双眼睛总在看着自己,一个男孩子,大我两三岁的样子。后来他游了过来……
他叫赵川,中专毕业,工作于一家外贸公司,作文员。他爸爸是本市一所大影院的主管经理。
从此,这个男孩子便开始追求我,请我上舞厅、下酒吧、去游乐场、到公园,当然最多的还是看电影。赵川有的是时间,也不吝惜手里的工资,又费尽了心机,终于赢得了我的欢心。
起初,对面前这个各方面并不见佳的男孩子,我并不太在意,渐渐地,我却发现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赵川:外表上他不是一个城市青年的典型代表,尤其是他那黑黝黝的皮肤和说话时响亮的嗓门,似乎与这个城市中温文尔雅的气氛不太相称。他送给我的一本书《阿城小说选》,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我已经读了三四遍仍然觉得饶有趣味。特别是其中知青的下乡生活,简直让我着迷。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男的、女的,大家闲了围坐在一起神侃。我不关心侃的内容,我只是听着,感受这种热闹的气氛。
暑假里我几乎没有学习,虽然父母一再督促。开学半个月内我的成绩大滑坡,单元测验竟然排名35。郝老师很关心,来家访几次都不见我的踪影。于是有一天郝老师、我的父母共同翻开了我的日记:
八月十日 星期六 天气 晴
“赵川今天跑来约我去看电影,说是一部大片。”
八月二十日 星期二 天气 阴有雨
“王一生真是个快活的人,虽然他吃得差、穿得差,但是他的精神是愉快的,他能以苦为乐自得其乐……我为什么不能学习王一生呢?”
八月三十日 星期五 天气 多云
“我期待它已经很久了……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
九月八日 星期日 天气 有雨
“他神秘一笑,拿出打火机把那白粉点着,一股青烟升起来,用鼻子嗅一下,噢,真舒服,像成了仙人在腾云驾雾一样……原来这就叫‘白面’。”
三个人惊呆了。我恋爱了。更让人震惊的是我们吸毒!
在日记本面前,我坦白了所有事实,声言我只吸过一次毒,并下保证绝不再吸。然而父母不敢再相信女儿了,他们与郝老师共同商讨决定,秘密送我到城外的京西女劳教学校“改造”一段时间。据说那里是辅助戒毒的专门场所。
西山女劳教学校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学校东面是广阔的农场,南面是一弯清清河水,河水对岸是一支武警部队的营地。有人说:与其说这里是个劳改农场,不如说是个风光宜人的疗养院。
学校实行的是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我被编在第二区队三小组,算上我,全小组共21人。组长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警察,透着英气,却又和蔼可亲,办事周到。一下汽车她就迎着我,帮我拿行李;看我的脸色惨白,就让我先在宿舍休息,中午还给我买来饭菜。
下午,全组在教室里还搞了个欢迎新学员的仪式,先是自我介绍,接着是文艺汇演。只有一把吉他和两只口琴,可是不自觉地我也随着哼起来。
晚上操场上放电影,学员们统一着装,手里拿着马扎,在组长的带领下喊着号子,迈着整齐的步伐入场。区队长集合起了三个组高声说:“同学们咱们唱首歌吧,就唱《国歌》!”没有伴奏,全凭50多人的嗓子,然而声音倒也雄浑壮阔得可以。
“稍息!”“立正!”“向左看齐!”听着这响亮的口令声,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新奇,新奇中似乎又夹杂着某种其它的东西,但我说不出这种东西是什么。
相比都市里缤纷多彩的世界,劳教学校有的也许只是单调乏味的思想文化课和让人筋疲力尽的活计,确实也有很多人在天天抱怨盼望早点离开这鬼地方。我却不然。我似乎与这里有什么缘份:我喜欢听这里小鸟的叫声和人们响亮的劳动号子声,我喜欢呼吸这里清晨凉爽可人的空气;我尤其喜欢这儿丰富变幻的集体生活;还有组长、区队长那命令或威严的口气,有种令人振奋的气势;我有了三个知心朋友,可以找她们谈心……这些本身不都是快乐的源泉吗?而且在过来的十五年岁月里,我从未品尝过、体验过、感受到过这些。
正是秋收时节,我们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秋收中,活计多得干不完,手上脚上起了水泡,动一动就痛煞人,劳动一天浑身酥软,累得似乎没有一丝气力,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人这个时候可以没有脑子”,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金秋也是西山风景最美的时节,在这样的繁忙之中,学校竟组织了一次秋游。
冬天,下雪了,我突然被通知打点行装,有人来接我回家。是我爸爸。
从女儿在劳教学校里的活动记录及劳教人员的口头评价中,爸爸感到满意,女儿已经又变好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荣誉在身?
我又回到了家中,母亲见到我高兴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拉着手上下看着我,问长问短,一会儿又赶忙下厨房给我做可口的饭菜。我的态度却并不积极,还是这个家,还是这个模样,书架、写字台、壁挂……都原样未动。我并没有很多离家日久的人有的那种恍然若隔世的感觉,而是还在回想刚才与同学们离别的情景。我甚至很奇怪:离家三个月,竟然丝毫没有想家的念头,就连梦里也没有出现家中的任何一个物件。
郝老师匆匆赶来了,问了问情况,就决定给我补课,可是我仍然心不在焉。郝老师看了出来问我想什么,我问:“老师,您说我为什么要学课本呢?”
我转学到了另外一所中学学习,像以往一样,我还是在家里吃三顿饭,在学校每天上七节课,仍然没有知心朋友,就连郝老师这个同行的伙伴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活程序又摆在我面前,枯燥、寂寞、无聊……
我想起了赵川,赵川现在是什么样子,三个月他会有什么变化呢?想到赵川我却反而对自己感到奇怪:劳教学校里没有想到他,回家来这一段时间里几乎忘了他,怎么直到现在才想起他?他不是自己昔日的男友吗?然而我转念又想到了吸毒,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应再去和吸毒者接近。
我只能靠回忆过日子了,而回忆的主要内容仍然是劳教学校的生活:
秋收的时候,我们去掰玉米、挖红薯、刨花生。锄头刨下去,刨动了花生周围的土,抓住花生蔓抖一抖,花生便粒粒可数了。花生是这样生长的,我原来还以为花生是长在枝叉上的呢!我现在觉得自己是那么地爱劳动,体会劳动中的乐趣。
想起那次“秋游”,我更兴奋,队里分给每个人的采集任务很快就完成了,我一直同组长爬到了西山的最高峰。向下俯瞰,广阔无边的田野,一弯碧水绕山而行;仰望天上,碧空如洗,深远悠悠。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呀。
还有集体生活,在家里,中学里,我太孤独了,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只有在劳教学校里,才有自己知己的伙伴。
我联想到了阿城笔下的知青系列小说。
我很想把在劳教学校中的有趣经历告诉给父母,但爸爸妈妈总是用眼光制止住我,我找到郝老师,郝老师听了一段后告诉我这样的经历最好不要对外人说起。于是我只能默默地自我回味:一幕幕火爆的场景,一张张快乐的笑脸,一句句顽皮的调侃……呆坐在沙发上一个小时,我会突然笑出来。而父母越来越感觉到他们的女儿更加地沉默寡言了。
值得回味的内容毕竟太有限了,不久以后这些熟烂的记忆便索然寡味了,在新的寂寞、无聊中我又找到了赵川,又开始频繁的外出,甚至终夜未归,让父母一直寻到天亮。父母对我又一次失望了,于是又一次送我到西山女劳教学校。
三个月到期,我表现良好,爸爸把我接回。然而我又重蹈覆辙。
1998年9月,我第四次被送到西山女劳教学校劳动教养。
李娅是城市中典型的独生子女,她的案例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作为独生子女,李娅无疑是被过于关爱的。正如她说:在家里我是在“和风细雨”中长大,缺乏矛盾困难的磨练;我又孤独寂寞没有知心朋友,因而渴望集体生活,有着归属到某个集体中的内心需要,然而家庭不能满足我这种需要,学校也没有满足这种需要。
这个案例似乎可以告诉人们:独生子女孤独问题的解决迫在眉睫。她自幼经历的只是城市中的花花绿绿,仅仅十五岁她就象许多现代人一样开始厌倦都市生活,企求投到大自然中做“大自然的女儿”。李娅说:“我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只有过两次亲近自然的机会,我觉得自己的本性遭到压抑,受到磨灭。”压的结果是终于以变异的形式表现出来——喜爱阿城的知青小说、羡慕劳动生活的李娅要亲自体验劳动、集体、大自然的乐趣,竟然选择了这块“改造人”的小天地;她一次次地重复犯错以求得进入劳教学校的机会,在李娅的内心里“劳教”并不是耻辱,而恰恰是一种幸福,是对自己无聊孤寂生活的充实。(根据被采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地点均采用化名)